医院走廊的灯光白得刺眼，带着一股消毒水都盖不住的、深入骨髓的冰冷味道。那味道钻进林小满的鼻腔，和她湿透的衣服带来的寒气一起，让她控制不住地微微发抖。她像只受惊的小动物，蜷缩在重症监护室外的塑料椅上，怀里紧紧抱着那瓶用冰冷硬币换来的特效药，仿佛那是她身体的一部分。

时间被拉得无比漫长。每一次监护室那扇沉重的门轻微响动，都让她的心脏像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紧，提到嗓子眼。父亲林国栋就坐在她旁边，高大的身躯佝偻着，布满红血丝的眼睛死死盯着那扇门，双手神经质地绞在一起，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沉默像一块沉重的巨石，压在父女两人之间，只有小满偶尔无法克制的、带着恐惧的抽噎声，短暂地打破这令人窒息的死寂。

终于，那扇象征着生死界限的门被推开了。主治医生王大夫走了出来，摘下口罩，脸上带着一丝如释重负的疲惫，还有一丝难以置信的惊奇。他看向林国栋和小满，点了点头，声音因为长时间的紧张而有些沙哑：“暂时……稳定了。药效起作用了，血压心跳都回升了，意识也恢复了一点。真是……太险了。”

轰！

林国栋猛地站起来，身体晃了一下，巨大的狂喜冲击得他几乎站立不稳。他一把抓住王大夫的手臂，声音颤抖得不成样子：“真……真的？王大夫……谢谢！谢谢您！”这个被生活压得几乎喘不过气的汉子，此刻像个孩子一样语无伦次。

小满只觉得一股滚烫的热流瞬间从冰冷的心脏涌向四肢百骸，冻僵的身体仿佛在解冻。妈妈……妈妈挺过来了！她猛地从椅子上跳下来，小小的身体因为激动而微微摇晃，泪水汹涌而出，但这一次，是滚烫的、带着劫后余生狂喜的泪水。她下意识地摸向贴身口袋，那张薄薄的彩票和那枚冰冷的硬币紧挨着药瓶，此刻仿佛也带上了一丝暖意。那个疯狂的、被硬币光芒催生的念头，在她心中疯狂膨胀：妈妈好了！药有效！中奖的钱……能让妈妈彻底好起来！去最好的医院，用最好的药！

“爸爸！妈妈好了！我们有救了！”小满的声音带着哭腔，却又充满了巨大的希望，她甚至踮起脚，想把口袋里的彩票掏出来给父亲看。

林国栋沉浸在妻子转危为安的巨大喜悦中，胡乱地抹了把脸，顾不上细究女儿没头没脑的话，只是用力地、笨拙地抱了抱小满，这个拥抱带着劫后余生的颤抖和沉重如山的父爱。“好，好……小雨呢？”他这才想起小女儿。

“小雨在张奶奶家，很安全！”小满急忙说，心里那个关于彩票和财富的念头更加清晰、更加灼热。

医生允许短暂探视。小满几乎是扑到母亲的病床前。母亲林秀云脸色依旧苍白得吓人，眼睛半阖着，呼吸微弱但平稳。她似乎感觉到了女儿的靠近，极其艰难地、几乎无法察觉地动了一下手指，嘴角极其微弱地向上牵动了一下，那是一个几乎看不出的笑容。但就是这微不可察的回应，却像一道最温暖的阳光，瞬间驱散了小满心中所有的阴霾和寒冷。妈妈在笑！妈妈知道她来了！

“妈妈……”小满把脸贴在母亲微凉的手背上，泪水无声地浸湿了洁白的床单。她贴着妈妈的耳朵，用只有两人能听到的气声，带着无限的憧憬和一种近乎神圣的使命感说：“妈妈，你会好起来的，会好好的……我们有钱了，马上就有很多很多钱了……我们去最好的医院……”她感觉口袋里那张彩票正散发着灼人的热度。

林国栋也俯下身，握着妻子的另一只手，眼眶通红，只是低声重复着：“没事了，秀云，没事了……”

病房里悬挂在角落的小电视，为了缓解病人家属的焦虑，一直开着，声音调得很低，播放着本地新闻。此刻，画面突然切换，伴随着激动人心的背景音乐，转到了福利彩票开奖的直播现场。

穿着亮片礼服的女主持人笑容满面，声音透过电视喇叭清晰地传出来：“……激动人心的时刻到了！今晚超级大乐透一等奖号码即将揭晓！让我们看看，这幸运的七个号码，花落谁家……”

病房里短暂的温馨气氛被电视的声音打断。林国栋皱了皱眉，对这种喧嚣有些不悦，刚想去找遥控器关掉，却被小满猛地抓住了胳膊。她的眼睛死死盯着电视屏幕，瞳孔因为极度的紧张和期待而放大，身体绷得像一张拉满的弓。来了！就是现在！

“第一个号码……17！”主持人清脆的声音响起。小满的心跳漏了一拍。她记得！她的彩票上第一个就是17！

“第二个号码……05！”

又是对的！小满的手指死死掐进了父亲的手臂，林国栋吃痛，不解地看向女儿。

“第三个号码……29！”

对！小满的呼吸开始急促。

“第四个号码……11！”

没错！她感觉血液在往头上涌。

“第五个号码……33！”

中了！五个了！小满的身体开始抑制不住地颤抖。林国栋也察觉到了女儿的异常，目光狐疑地在电视屏幕和她煞白却透着诡异红晕的小脸之间来回移动。

“第六个号码……08！”

对！六……六个了！小满的喉咙里发出“嗬嗬”的抽气声，巨大的、无法言喻的狂喜像海啸般席卷了她，冲垮了她所有的理智。她猛地从口袋里掏出那张被汗水浸得有些发软的彩票，双手颤抖得几乎拿不住，眼睛死死盯着彩票上的数字，又猛地抬头看向屏幕。

主持人的声音因为激动而拔高，充满了蛊惑力：“最后一个号码……特别号码！它将决定今晚的超级幸运儿是否诞生！是……02！”

02！

彩票上最后一个红色的数字，赫然就是“02”！

七个号码！全中！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固了。小满的大脑一片空白，只剩下震耳欲聋的心跳声和血液奔流的轰鸣。她赢了！头奖！巨额的财富！妈妈有救了！彻底的、永远的有救了！所有的苦难都结束了！狂喜像核弹一样在她小小的身体里爆炸，她猛地跳起来，发出一声尖锐的、带着哭腔又充满狂喜的呐喊：“中了！爸爸！我们中了！头奖！妈妈！你听到了吗？我们中了！我们有钱了！”

她激动得语无伦次，挥舞着那张小小的彩票，像是举着改变命运的神谕。她扑向病床，想把这份天大的喜讯第一时间告诉妈妈。“妈妈！你看！彩票！我们中了！好多好多钱！你的病……”

林国栋被这突如其来的巨变惊呆了。他看着女儿手中挥舞的彩票，再看看屏幕上滚动显示的、与彩票上一模一样的七个刺眼数字。巨大的荒谬感和一丝不祥的阴云瞬间攫住了他。彩票？中奖？什么时候的事？女儿哪来的钱买彩票？这……这突如其来的幸运，像一道过于刺眼的闪电，劈开了他心中刚刚升起的希望之光，留下的不是温暖，而是冰冷的恐惧。他想起妻子病危时女儿冒雨跑出去……难道……

就在小满的手即将碰到母亲的手，试图将那张承载着无尽希望的彩票塞进母亲掌心的一刹那——

“嘀——————！！”

一声尖锐、刺耳、撕裂一切的高频警报声，毫无征兆地从连接母亲身体的监护仪上疯狂炸响！那声音是如此凄厉，瞬间盖过了电视里主持人还在渲染的中奖狂欢，盖过了小满狂喜的呼喊，像一把冰冷的锥子，狠狠刺穿了病房里短暂的、虚假的祥和！

屏幕上原本趋于平稳的心电图波形，骤然变成了一条疯狂跳跃、毫无规律的直线！代表血压、血氧饱和度的数值断崖式暴跌，瞬间触底，闪烁着刺眼的红色警报！

“妈！”林国栋目眦欲裂，发出一声野兽般的嘶吼，扑向病床。

小满脸上的狂喜如同被瞬间冻结的潮水，凝固成一个极度扭曲、惊恐万状的表情。她挥舞彩票的手僵在半空，那张刚刚还被视若珍宝的小纸片，此刻轻飘飘地滑落，掉在冰冷的地板上。她呆呆地看着母亲，母亲脸上那抹极其微弱的笑容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濒死的灰败，眼睛茫然地睁着，瞳孔似乎在急速扩散。

“医生！医生！快来人啊！”林国栋疯狂地按着呼叫铃，声音凄厉得变了调。

杂乱的脚步声瞬间涌来。王大夫带着护士冲了进来，看到监护仪的情况，脸色剧变。“室颤！快！除颤仪！肾上腺素！”病房里瞬间乱作一团。护士粗暴地将呆若木鸡的小满推开，冰冷的器械碰撞声、医生急促的指令声、除颤仪充电时发出的令人心悸的“嗡——”鸣声……交织成一曲死亡的协奏。

“Clear！”

“砰！”母亲的身体在电流的冲击下剧烈地弹跳了一下。

“继续！加大能量！”

“砰！”又是一次无情的冲击。

“心跳还没恢复！肾上腺素静推！”

小满像一尊被抽走了灵魂的泥塑，跌坐在冰冷的墙角。她蜷缩着，小小的身体抖得像寒风中的落叶。她看着父亲绝望地跪在床边，徒劳地呼唤着母亲的名字；看着医生护士们进行着徒劳的抢救；看着那代表生命的心电图，固执地保持着一条冰冷的、没有尽头的直线……

那张象征着“幸运”的彩票，静静地躺在她脚边不远的地上，上面七个鲜红的数字，在病房惨白的灯光下，像七只嘲弄的眼睛，冷冷地注视着她。

混乱、喧嚣、绝望的挣扎……不知持续了多久。终于，王大夫直起腰，汗水浸湿了他的额发。他看了一眼墙上的挂钟，凌晨四点十七分。他摘下口罩，脸上是深重的疲惫和无力，对着跪在地上、仿佛瞬间被抽空了所有力气的林国栋，沉重地摇了摇头。

“对不起……我们……尽力了。”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彻底静止了。所有的声音都消失了。只有那尖锐的、代表死亡的直线警报声，还在小满的脑海里疯狂地、永无止境地回响，撕扯着她每一根神经。

她缓缓地、僵硬地低下头，目光空洞地落在脚边那张彩票上。油墨的味道混合着医院浓烈的消毒水气味，钻进她的鼻腔，变成一种令人作呕的、死亡的气息。她颤抖着伸出手，指尖触碰到那张纸片，那曾经带来滚烫希望的纸张，此刻却冰冷得像太平间的裹尸布。

她把它捡了起来，紧紧地攥在手心，指甲深深陷入掌心，带来一丝微不足道的刺痛。然后，她的另一只手，摸向了贴身口袋。那枚冰冷的、带着诡异纹路的青铜硬币，还在那里。她把它也掏了出来，紧紧地和那张彩票一起攥在手里。

硬币的冰冷，彩票的冰冷，母亲最后手指的冰冷……三种冰冷叠加在一起，像无数根冰针，狠狠地扎进她九岁的心脏，留下一个永不愈合的、名为“幸运”的诅咒烙印。

窗外的天色，在绝望的抢救和最终的死亡宣告中，已经透出了一丝灰白。那不是希望的黎明，而是无边黑夜褪去后，露出的冰冷、残酷、毫无生气的白昼底色。

小满攥着彩票和硬币，蜷缩在冰冷的墙角，小小的身体不再发抖，只剩下一种死寂般的麻木。她的目光越过混乱的病房，越过父亲瞬间佝偻绝望的背影，空洞地投向窗外那片灰白的天际。

狂喜的顶点，绝望的深渊。幸运的馈赠，死亡的镰刀。命运，在她面前，第一次露出了它狰狞而诡谲的双面。那枚躺在掌心的古老硬币，在晨曦微露的死寂病房里，依旧冰冷，却仿佛带着一丝……刚刚饮饱了鲜血的、满足的余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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