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风带着点凉意，吹过北京城郊结合部略显破败的街道。路灯昏黄，间隔老远才有一盏，勉强照亮坑洼的水泥路面和两旁低矮的、墙皮剥落的旧楼。

空气里混杂着饭菜、垃圾和某种老旧下水道隐隐泛上来的味道，与几个小时前那包厢里的奢华香氛、冷气飕飕，像是两个彻底割裂的世界。

我裹紧了肩上那件被撕破的靛蓝卦袍，布料粗糙的边缘摩擦着脖颈。步子不算快，布鞋底踩过一地碎纸和灰尘，没什么声音。

腕间那一道青蛇纹路已经彻底隐去，皮肤光滑，仿佛从未有过异样。只有一丝极细微的、属于仙家的清冷气韵还盘桓在灵台，提醒着方才发生的一切并非幻梦。

拐进一个更暗的巷口，角落里堆着几个满溢的垃圾桶，苍蝇嗡嗡地打着转。巷子深处，一点猩红忽明忽暗。

是个蹲在墙角抽烟的人影。烟头的光亮映出一张胡子拉碴、写满颓唐的脸，大约四十上下年纪，穿着一件洗得发黄的汗衫，肩膀瘦削地耸着。

我走过他面前时，他正低头狠狠吸了一口，烟雾从鼻腔里喷出，混着一声含糊的低骂：“…操蛋的世道…”

话音未落，他像是被那口烟呛到，猛地剧烈咳嗽起来，佝偻着背，咳得撕心裂肺，整张脸都憋成了猪肝色，手里的烟头差点拿不住。

我脚步停了一下。

目光落在他佝偻的背上。常人看不见的，一股浓浊的、带着病气的黑雾，正像藤蔓一样缠绕在他肺腑的位置，随着他的咳嗽，那黑雾翻涌蠕动，愈发浓重。

咳嗽声在空荡的巷子里回响，带着一种令人不适的粘稠感。

他咳得浑身发抖，好不容易缓过一口气，抬起浑浊的眼睛，瞥见站在不远处的我，似乎有些尴尬，又有点警惕，哑着嗓子嘟囔：“看…看什么看…”

我没说话，从随身的老旧布包里摸出一张裁好的黄符纸，又拿出一小截朱砂墨块，对着昏暗的光，指尖蘸了唾沫，快速在符纸上勾勒起来。

笔走龙蛇，一道简单的祛病安宅符。

画好了，轻轻一吹。符纸上的朱砂纹路在昏暗中似乎微不可察地亮了一下。

我走上前，将折成三角的符纸递给他。

他愣住，叼着烟，看看符纸，又抬头看看我，眼神里的警惕更重了：“…干啥？你谁啊？”

“贴着胸口放，”我的声音没什么起伏，带着一点刚刚请神后的微哑，“今晚别沾凉水。”

他狐疑地眯着眼，没接，反而把烟屁股扔地上用脚碾灭：“…神经病吧？还是搞传销的？我告诉你我没钱…”

他话音未落，又是一阵剧烈的咳嗽袭来，比刚才更凶，他不得不弯下腰，用手撑住膝盖，咳得眼泪都迸出来。

我没再说什么，只是将符纸轻轻放在他脚边一个还算干净的水泥墩上，然后转身继续往巷子深处走。

身后传来他断断续续的咳嗽声，和一句模糊的“…什么玩意儿…”

走出十几步，快到巷底一扇锈迹斑斑的铁门前时，背后的咳嗽声好像渐渐平缓了下去。没有回头。

钥匙***生锈的锁孔，拧了好几下才打开。铁门发出刺耳的“吱呀”声。

门后是通往地下室的狭窄楼梯，一股潮湿发霉和廉价消毒水混合的气味扑面而来。声控灯坏了，黑暗浓得化不开。

摸黑往下走，倒数第三级台阶有些松动，踩上去发出“嘎吱”一声响。

推开地下室单间的门，空间逼仄，只放得下一张窄床、一张旧桌和一个掉漆的衣柜。墙上糊着老旧的报纸，有些地方已经受潮翘起。空气滞重而潮湿。

但很干净。

角落里，一个小小的简易神龛安静立在桌上。没有神像，只供着一块打磨光滑的黑色蛇纹石，前面一个小香炉，旁边放着干净的清水和几样素净果子。

我将布包放在床上，走到神龛前，抽出三支线香点燃，恭敬插入香炉。

烟气笔直上升，带来一丝宁神的草木清气，缓缓驱散着这地下室的霉味，也抚平着灵台最后那丝请神后的细微动荡。

烟气缭绕中，那块蛇纹石似乎愈发幽深。

“回来了？”

一个略显苍老的声音从门口传来。

我转过身。房东老太太端着一个粗瓷碗站在半开的门外，碗里冒着热气。她满头银丝梳得一丝不苟，身上是件洗得发白的深色褂子，眼神慈和，却带着一种洞悉世情的通透。

“嗯。”我点点头。

她走进来，把碗放在桌上，是碗简单的青菜面，汤清油亮，上面卧着个煎得金黄的荷包蛋。

“吃了暖暖身子，”她目光落在我肩上撕破的卦袍，眉头微微蹙了一下，却没多问，只是道，“夜里凉，这件破了，我那儿还有件旧的，一会儿拿给你。”

“不用，麻烦您了。”我轻声道。

老太太摆摆手，视线转向那烟气笔直的三炷香和那块蛇纹石，眼神里多了几分敬畏，声音压低了些：“三爷…今日还顺遂？”

“嗯。”我依旧只是应了一声。

老太太便不再多问，只是叹了口气：“这地儿潮气重，阴晦东西难免多些，有三爷坐镇，倒是清净了不少。”她顿了顿，像是想起什么，“对了，傍晚有个后生来找过你，穿得挺体面，开着小轿车在巷子口等了半晌，我没让他进来，说你不一定什么时候回。”

我拿起筷子的手微微一顿。

“叫什么？”

“没说，瞧着面生，不像这片的。”老太太摇头，“脸色不大好，青白青白的，印堂发暗，像是沾了啥不干净的东西…我让他留个话，他没留，慌里慌张地开车走了。”

我低头看着碗里氤氲的热气，没说话。

老太太又站了会儿，嘱咐了几句门窗水电，便轻轻带上门出去了。

地下室里彻底安静下来，只剩下香炉里线香燃烧时细微的“噼啪”声。

我慢慢吃着那碗面，汤很暖，胃里舒坦了些。

吃完，收拾好碗筷，重新净手，回到神龛前。

香将将燃尽。

我看着那最后一点猩红的光亮，和袅袅散去的残烟，轻声开口，像是自语，又像是说给某个存在听：

“…才刚开始。”

窗外，远远传来一阵急促的警笛声，由远及近，又迅速远去，消失在城市的夜幕后。

地下室角落里，阴影似乎蠕动了一下，又归于沉寂。